合宜

　　两个月前，在家躺平半年的我终于决定去工作，拖着行李箱南下的第二天，就去了这家销售公司报道。

　　入职第一天，我就体会到了公司无微不至的关怀。每位新入职的员工都配发了统一的水杯和文具，办公室的空调永远维持在舒适的22度。我的工位摆放着一台崭新的电脑，更显眼的是那把统一定制的工学椅。行政部的同事带着微笑介绍，这是根据我的身高体重数据，公司从合作商那里特别定制的，旨在为每一位员工提供最科学、最健康的坐姿支撑。我坐上去试了试，椅背和腰部的曲线确实贴合得一丝不差，扶手的高度也刚好让我的小臂与桌面保持平行。唯一特别的是，它没有任何调节按钮。“这样最好，”同事解释道，笑容依旧甜美，“避免了个人不当调整，确保每一位同事都能享受到完全一致、最优质的工作姿态。”

　　紧接着，大约在上午十点半，部门助理推着一辆精致的不锈钢餐车，悄无声息地开始在每个工位旁分发当日的鲜切果盘。盘子是透明的玻璃材质，里面分格摆放着洗净、切配得完全一致的水果块：三块苹果、两瓣橙子、五颗草莓，以及一枚恰到好处地去核剖半的青枣，上面淋着酸奶。每一份的量、品种，甚至摆盘方式都毫无二致。

　　主任这时正好踱步过来，看到我对着果盘有些发愣，和蔼地拍了拍我的肩膀。“吃啊，别客气，”他的声音充满了关怀，“公司特意为你们准备的。多吃点水果，补充维生素，才能保持最佳状态，更好地投入工作。”我环视了一下四周，几乎所有同事都默默地、几近同步地拿起小叉子，开始享用这份统一的福利。办公室里一时间只剩下细微的、规律的咀嚼声。

　　这福利确实好得没话说，无可挑剔。水果新鲜清甜，工学椅舒适稳妥，每月都安排带薪团建活动，还贴心的为员工安排了午休室，我有些受宠若惊。

　　我的工位在靠窗的第三排，采光很好。对面坐着新来的实习生，是个活泼漂亮的小姑娘。她有个可爱的习惯，喜欢在打字时轻轻哼歌，零零碎碎的，不成调但很轻快。她是我在公司为数不多说得上话的人，算是唯一的朋友。

　　早上过来时，她的工位已经空了，键盘和鼠标摆放的一丝不苟，干净的像从来没有人来过，我有些诧异。“调去档案室了，”邻座轻声说，她的眼睛没离开屏幕，“今早刚来的通知，这里需要安静。”我愣了一下，档案部在顶楼，平时没有人去，是个几乎听不见任何声音的地方。

　　上午开会时，主任宣布推行新的办公效率系统。他展示了一套评分标准，包括起身倒水的频率，工作效率评估，还有“声景优化”——为了所有人的身心健康和专注度，需要减少不必要的声音。

　　下午的团建安排在新开的密室逃脱体验馆，以团队协作为主题。主任说这能极大锻炼我们的逻辑思维和协同解决问题的能力。

　　体验馆里，气氛活跃得有些规整。同事们按照部门自然地分成小群体，低声交谈，笑声都控制在恰到好处的音量内。我一眼就看到了她——那个调去档案室的姑娘，独自站在临门靠窗的位置，她旁边的座位空着。我下意识想走过去，却被身后的同事拉住：“这边，我们组的位置在这里，正好讨论一下分工。”他笑容热情，不容拒绝。我被拉着坐到前排，回头再看时，她正望着窗外，侧影像是嵌在玻璃窗里的画。

　　回去时下雨了，同事们撑开统一的黑色雨伞，像蘑菇在雨中移动。部门助理递给我一把新伞，伞柄上印着：“贴心关怀，从我做起”。

　　路过花店时，透过橱窗我看到一盆橙色的花，花瓣形状任性而自由。第二天，我把它带到办公室。主任露出标准的微笑：“很有特色，但不太合适。”午休后，花就不见了。

　　那天起，我开始注意到更多细节：百叶窗永远保持相同的角度，同事们杯里的水位总是几近相同，甚至连咳嗽声都保持着相似的节奏和音量。

　　周五的培训课上，讲师教我们"适当的热情"。她示范标准微笑："嘴角上扬不要超过四十五度，要表现出友善，但不能过分热情。"我们对着镜子练习，直到每个人的笑容都完美得像是模具拓印出来的。

　　晚上回家，发现门口放着那株橙色的花，白色的瓷盆里附着一张卡片，标致的宋体字："希望这能装点您的工位"，没有署名。

　　周一上班时，我特意提早到办公室，想把花放在窗台。推开门的瞬间，我愣住了——每个人的桌面上都摆着一盆相同的花，连摆放的角度都分毫不差。

　　主任走过来，脸上挂着培训课上学来的微笑："公司决定用这种花装饰办公室，大家都很喜欢。"他拍拍我的肩，"你的建议很有价值。"

　　我坐在工位前，看着对面空荡荡的座位。空调出风口吹来温和的风，不冷不热。手指搭在键盘上，不知不觉间，我也开始随着大家的节奏敲击起来。

　　下班时，我又经过那家花店。橱窗里换上了新的花——每盆都是规整的圆形，颜色统一，花瓣排列得整整齐齐。店员正在调整价格牌，看见我时露出微笑："最近流行这种，好打理，永远保持原样。"

　　雨又下了起来。我撑开公司发的黑伞，走在人群中。雨水敲打伞面的声音渐渐与键盘敲击声重合，分不清哪边更真实。

　　回到公寓，发现桌上放着一盆新的绿植——和办公室里的一模一样。我不知道是谁送的，是怎样放到我房间的。

　　我站在窗前，望着对面大楼的灯光。明明灭灭，最终全部亮起，排列成一个完美的图案。

　　第二天早晨，我在镜前练习微笑。嘴角上扬，非常合适，我这样觉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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