鉴水
永嘉中，有士人明澈，避世南山之阴。性嗜玄思，常坐潭畔青石，谓可观水悟道。然心中实有滞碍，困于真幻之辨，思虑缠结，形骸日削。
一日，有客自远至，风尘满袖，自号“洞观”。见明澈枯坐，哂而问之：“君终日临水，所见者何？”
澈指水中影，蹙然答：“见此形骸，竟不知其为真耶？影耶？我观水，水亦观我。且疑此身，亦水之一梦耳。”言下怅惘，若与影同陷涟漪，流转莫定。
客不语，拾石投诸潭心。
“咚”然一声，万相俱碎。澈影随波荡散，须臾复合，摇曳难名。
澈愕然诘之：“何故破吾静观？”
洞观复问：“声从石出，抑自水出？影因波乱，抑因心乱？”
澈怔忡无以应。
客遂并坐于侧，曰：“君之误，在求静定之真，厌动荡之幻。然无波何生碎影之奇？无此一惊，何续万般之变？君欲鉴水，而水本自鉴。执辨水影之际，已失观鉴之机。念起为波，念灭成影，念念相续，是谓活水。固执镜影如一，实同投石塞泉。”
语毕，拂衣径去，不知所终。
后世赞云：水月镜花，惑者扰扰。石击潭心，万相俱杳。执破念消，活水方妙。莫辨影之真幻，但观水之流照。心元无形水，何苦波中认固形？
觅居
会稽士人陆子凝，性喜静，厌尘嚣。常苦世务缠身，如陷蛛网，动辄掣肘。乃慕古之高士，发愿必觅桃源之境，隐居以终老。
其幽栖之所，须得隐之真谛，兼居之便利。
当近人烟，可得盐米，然不闻邻语；当有径通外，然车马不至；景须幽绝，书案对竹海，窗下过流泉。遂遍访东南山川，绘图立说，斟酌三载，终择溪山一谷。
结庐之初，心甚惬然。昼读夜茗，确得数日之静。然未旬月，故态复萌。
泉声虽雅，久闻成喧；竹海虽翠，久睹生厌。恐山气阴湿而蠹书，忧独居无医而积恙。柴米之需，虽可旬购，终属俗务，乱其清修。乃思：若得僮仆代劳，方可真隐。然僮仆亦人，岂非又添羁绊？
如是往复，愈觉困顿。庐舍虽新，心槛如故。所求之隐，竟成画地为牢，自设罗网。较之市井，反受妄执之苦。
是夜，子凝独坐灯下，忽忆昔年游方道人临别赠言：“心有挂碍，纵入琼霄，亦如闹市。”彼时未解，今乃顿悟。哑然自笑，方悟自来所求非隐，实求避世之幻梦。欲假山水之形，疗神形之疾；凭地理之远，代心志之迁。岂知身器未易，心境依然，纵遁迹天涯，亦如携笼而行。
后世论云：古今求隐者众，然多惑于形迹。以为斩荆辟荒、栖岩宿野，便为解脱。然真缚实在方寸。心若未静，林泉即是闹市；意若未平，幽谷亦生风波。故大隐者，非隐于野，乃隐于市朝而心远，处嚣尘而神定。心障未涤，纵得万千桃源之境，亦无非另辟一城，终难逃自困之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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