看杀卫玠

　　建康城的初春，江风裹着寒峭扑面而来，刺得人骨头发冷。

　　王家别院里的清谈雅集刚散。炉火还暖，茶烟未消，满座名士的目光，却都钉在角落里那人身上——卫玠。

　　他披一身素衣斜倚案几，肤色似半透的薄绢，唇色如新绽的樱桃，眉眼仿佛水墨晕染，仪态清绝出尘，世人皆称“玉人”。可这美名既是桂冠也是枷锁。自江东乘船入建康城起，围观者便拥堵街巷如看奇珍异兽。此刻堂内，众人灼烫的视线织成无形罗网，勒得人喘不过气。卫玠微侧过脸躲避，脖颈绷出脆弱的弧度，几缕乌发滑落额前，像是不堪其扰。

　　窗外风声骤紧。院中琼树新枝狂颤，花叶零落，那摇摇欲坠的凄惶，像在怜人，又像在预言什么祸事。

　　曲终人散时，院外窄巷早已堵得水泄不通，喧嚣声如滚水翻沸。

　　车驾将行，人潮顿时化作汹涌浪涛。千百只手伸探，千百双眼窥视。帘内，卫玠强撑端坐，十指死死攥进衣袖，骨节掐得发白。咳喘声几近窒息，却尽数被鼎沸人声吞没。

　　风声、人声、车轮声混沌如漩涡，卷着那一痕清影。天地间只剩黏稠的凝视，抽干了所有空气。他胸口起伏如破风箱，竟与窗外狂风同频。

　　三日后，建康城静如死水。

　　卫府门前白幡低垂。那位绝世的名字——卫玠，终究归于沉寂，年仅廿七岁。市井争相传告：竟是被看客们生生看杀的！

　　琼花谢尽，瓣混尘泥。弥留时，他望见窗外摧折的花枝，眼底不见怨憎，唯有无边无际的倦，以及对那美名的空茫。

　　待尘埃落定，名士们复又坐而论道。有人追忆那日盛宴，喟然道：“卫君风姿，确非人间所有。可当时满座高朋，纵是离他最近者，也觉隔着一重纱。世人慕他如群蜂争蕊，即便真是清露凝成的精魂，又怎经得起千万张嘴无止境啜食？”

　　案头残花随风散尽。纵是琼枝玉蕊，终难敌春风扫荡、人潮翻涌。冰玉般的净透，落在千万道视线的熔炉里，终究化作青烟一缕，散入虚空。

　　洛水汤汤奔涌，万古如一。后世只凭传奇词章，捕风捉影。可那荣光深处，灵魂早被美的囚笼锁死，众目如燎原烈火，烧尽了每一滴骨髓。这绝世姿容，成全他不朽之名，也成了压垮单薄身躯、无人知晓分量的千钧重担。